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池阳月试策问(一五) 南宋 · 周南
出处:全宋文卷六六九三、《山房集》卷六
问:课试设策发问久矣,商略世事,吾徒既弗悉其条流,研精义理,新学又未睹其堂奥。若泛出经史百氏,又恶乎殽杂无伦,欲取六艺之疑义,次第而讲评之,则莫首于《诗》。《诗》有四始六义,可群可兴,迩事父,远事君,微动于鬼神,大关于天地。其高深幽远未暇论也,姑从其序释浅近者而求通焉。《序》言「礼义废,政教失,政异俗殊,而后《风》、《雅》之变作」。今以二《南》为天子诸侯之正风则审矣,若《定之方中》、《螮蝀》、《淇澳》、《缁衣》、《干旄》,其于礼教习尚不为乖异矣,胡为而不得为正风乎?《序》称「变风发乎情而止乎礼义」,今读《江沱》、《汝汉》诸诗,其陶染王化则协矣。若《野有蔓草》、《溱洧》、《东方之日》、《月出》、《株林》,欲纵而忘返,声淫而不度,其流靡极矣,安在其止于礼义乎?《序》称「政有大小则有大、小《雅》焉」,然《天保》、《采薇》,文武既用之以治内外政,不为小矣,而《棫朴》言任官,《灵台》言民附,亦专主一事,《雅》果可以政分乎?《序》言「颂者,美盛德之形容,以其成功告于神明」,此谓《清庙》、《维天之命》、《维清》象武则当矣。若《噫嘻》祈谷,《丰年》秋冬之报,《潜》荐鱼鲔,已无所谓告成功;至若《烈文》言「呜呼前王不忘」,《天作》言「子孙保之」,《我将》言「畏天之威」,《时迈》言「子孙保之」,直主于陈戒耳。彼《有客》则又专美微子之来见,又乌睹所谓以成功而告神明耶?《殷其雷》曰「归哉归哉,大夫远役」,其室家思念之笃也,何者为劝以义?《静女》首章曰「俟我于城隅」,此淫奔相悦慕之诗也,何者为刺卫君?《扬之水》之戍申甫救难,亲亲天子之事也,何病其戍母家?《河广》,宋襄夫人归卫而思宋之诗也。卫为狄所灭,而东渡河经几年矣,今曰「谁谓河广,一苇航之」者,何所指?《伯兮》,宣公从王伐郑之诗也。伐郑师还,曾不淹时,且卫在朝歌,郑临河华,由卫伐郑,盖自东而徂西矣,今曰「自伯之东」何所谓?文王三分有二,而犹事商,商犹无恙也,而「殷士肤敏,祼将于京」,何为而载于《文王》之诗?熊绎至成王而始受封,则周以前未有楚也,而「奋伐荆楚,裒荆之旅」,何为而见于《殷武》之诗?宋微子之封也,不谓之宋而谓之《商颂》者何义?帝乙宋之始祖也,祖帝乙而祀成汤者何礼?鲁,侯国也。诸侯不祭天地,而「龙旂承祀,皇皇后帝」者,又何所本?诸如此类,不可殚举,然此特见于《诗》者然也。季札观周乐,见《小雅》而曰周之衰,不知《鱼丽》、《鹿鸣》而下孰为德之衰乎?抑孔子未反鲁以前,《雅》、《颂》错乱,札之所见其变雅乎?祭公谋父作《祈招》之诗以止王心,其诗不惟大义奥雅,亦且章指略备,不知孔子删《诗》之时已遗落而不存乎?抑太史公所谓去其重而可施于礼义者,是《诗》亦有未醇而不合者乎?春秋诸侯卿大夫其相从聘问,赋诗以相感讽,有断章以取义者,有全引一篇而独主首章者,其说亦可得而略举乎?有自赋以见志者,有使工歌以寓意者,其礼亦有等差乎?然此皆《诗》之事也。若夫《风》始变于《邶》《鄘》,其始之也,孰为因?终极于《曹》、《桧》,其终之也何所感?末系之于《豳》,《豳》,周公居东之诗也,又何所托义乎?王通有言:「《豳风》,变风也。变而克正,危而易扶,其惟周公乎!系之《豳》,远矣哉!愿极疏通之意,以推见圣人删《诗》之始终先后。
策问第二 宋 · 周紫芝
出处:全宋文卷三五二三、《太仓稊米集》卷四八
问:有国则有兵,有兵则有书。兵之有书,所以载其战陈之法,攻守之计,山川地形向背之宜,阴阳吉凶逆顺之理。故智者用之可以料敌,勇者用之可以决胜,良将用之可以取万全,理之必然者也。初,谷城黄石出异书一编以授留侯,曰:「读是则为帝王师」。已而用之,果能辅高帝,并强秦,灭大楚。魏武帝自作《新书》以授诸将,当时征讨者莫不以《新书》从事,而用其书辄胜,不用则必致败。呜呼,兵书之不可不用乃如是乎!赵王使赵括伐秦,兵败身死,四十万卒一日尽坑。兰相如曰:「括徒能读其父书,不知合变也」。霍去病之讨匈奴也,武帝欲教以孙、吴兵法,去病曰:「顾方略如何尔,不至专学古兵法」。由是观之,耑用兵法者果可以取胜乎?谓兵法不可不用耶,则宋襄泓水之师众败而身丧,房琯、陈涛之战,一日而军尽覆,乃用之而败,何也?谓兵法不可专用耶,则李广将军简易而军几没于匈奴,苻坚不善用师而兵大衄于淝水,而不用乃败,何也?然则果可用乎?果不可用乎?韩信背水设阵,而信曰:「是在兵法」。荀吴设车为行,而李靖曰:「法在其中」。二子之用法如此,乃在乎用与不用之间。此又何也?幸诸君详言之。
跋著作春秋讲义 南宋 · 真德秀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一七二、《西山文集》卷三五、《西山题跋》卷二、《经义考》卷一八八
昌黎公寄玉川子诗,有「《春秋》三《传》束高阁」之语,学者疑之,谓未有舍传而可求经者。今观著作刘公《讲义》,一以圣笔为据依。其论秦穆公以人从死者,晋文之召王,宋襄之用人于社,皆以经證传之失,所谓伟然者也。昔欧阳子患伪说之乱经,著为《论辨》,自谓时虽莫同,千岁之后必有予同者。曾未二百年,而刘公之论《春秋》盖与之合,公而有知,当不恨后世之无子云矣。所讲才十有二条,麟经大指,略尽于此。其言曰「吾闻法吏以一字轻重矣,未闻圣人以一字轻重《春秋》也」。旨哉言乎!足以破世儒之陋,学者其深味之。
答诏论和战方略疏(绍兴七年正月) 宋 · 秦桧
出处:全宋文卷三九八三、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一七二 创作地点:江苏省苏州市
靖康以来,和战之说纷纷。然言战者专欲交兵,而彼己之势未必便;言和者专事恳请,而军旅之气因以阻,皆非至当之画。为国者自有正理,不必以虚张为强,亦不必以力弱为怯。宋襄图霸而兵败,齐湣称帝而国破,虚张恶足为强哉?孔子以鲁抗齐而侵疆以复,子产以郑介晋楚而国犹大竞。力弱何必太怯哉?若汤以牺牲遗葛伯,文王以西伯事昆夷,未尝虚张也。为其杀一童子而征葛,终以一天下,为政不获于上帝而伐崇,终以致昆夷之喙,未尝太怯也。其后汉高帝出关,曰吾欲复三秦故地而止耳,何尝曰我必强盛哉?荥阳成皋之閒百战不休,何尝曰我不复振哉?又如光武、唐太宗戡定群盗,镇抚四夷,时强时弱,度议定计,约略相若。国家自金虏入寇之初,但当与契丹故地,庙堂太怯,遽以三镇许之。三镇不肯为夷狄,虽欲割弃而不可,是太怯之过也。其后虏人退师,亦颇欲舍三镇而要厚赂,庙堂谋之不审,乃结契丹之叛臣,为金人腹心者,欲与合谋。又潜檄边臣掩杀割地官,以变前议。声虽甚美,实无成功,是虚张之过也。臣顷归朝廷,妄进狂瞽,令刘光世通书虏酋,说其利害,以为得地则归豫,失亡则在虏。即蒙陛下听纳施行,不旋踵虏果退师。豫邀之东平,百端说诱。虏言候儿孙长大,与你图此。臣恭闻陛下宣谕,以为得之北来人臣,益知不必虚张也。继海州擒获汉儿高益恭,稍知文字,臣又尝妄议,俾携酋长书归,谕以立国之体,当明顺逆。助豫则叛者得利,金国何以统众?款本朝则河南之地,自非金国所欲。若渊圣所割河朔,既立有盟约,岂敢睥睨?又明言不当留朝廷所遣信使,以致不敢再遣。得旨作书纵益恭北还,旋有所留,一二使人来归,后所遣使悉不拘留。臣益知事有正理,不必太怯也。今者贼豫阴导虏人提兵南向,在朝廷当以正理处之。盖不讨贼豫,则无以为国;不安慰狂虏,则逆贼未易讨。前此不欲轻发兵端,故隐忍以待衅。又贼豫启之,我欲乘机以举,则处以正理,不可失也。自古两国相敌,力强者骄,不足深较。樊哙愤匈奴侮慢,欲以十万众横行其国,季布折之。此其盛强之时,况今势有未便。臣前奏乞安慰狂虏,当用所获虏人,令诸将通其酋长书,明言止欲讨叛而不敢轻犯大国,盖知虚张之无益也。自古立国必明君臣之义,陈恒作乱,孔子请讨,此齐国之乱臣而鲁不容。况贼豫我故臣子,不讨则三纲大沦,何以为国?臣前具奏,乞征讨贼豫,当檄数其罪,而阳推虏人,以纾其缔交之计,作我士气而沮彼贼众,盖知讨叛之不必太怯也。虏人立豫,诸酋皆不以为是,其以为是者意欲保河朔,用豫以为捍蔽耳。河南之地,虏人非必争,得河南已复中原之大半,徐议河朔,犹当以二圣为请。臣前奏亦已略言其故,蒙陛下采择,则顺逆之势一分,人百其勇。是为攻战之利界在夹河诸军,分处南北,譬若藩篱宏远,堂室以安,是为守备之宜。因所获虏人,厚拊存之,彼各识所属酋长之意,分遣书词,不至差殊,则是为措置之方。使虏知朝廷志在讨叛,而义不得已。彼豫众,朝廷但诛首恶而胁从罔治,则是为绥怀之略。若乃器械之良窳,军食之困匮,裨校之才否,山川之险夷,则有司之事,将帅之职,父老知之,臣不敢臆说也。迂疏无所知识,惟圣明裁察。
三上张丞相书 宋 · 胡铨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○六、《胡澹庵先生文集》卷一○、《南宋文范》卷三二
仆尝闻《孔丛子》曰:「死病无良医」。非无良医也,言垂死之病,医之难乎其人也。救大乱亦犹是矣。故起垂死之病者必能洞察五脏,深识其受病之由,然后一药而得愈。理大乱之世者,必能通达国体,深识夫救乱之术,然后一举而收成功。今天下之乱极矣,阁下以硕德重望起而救其乱,作世和扁,是必识夫救乱之术,然后可以起垂死之病。夫识救乱之术,必先观天下形势,如医者之治病,亦先视其一身之形势,攻其所当攻。如使病在膏肓然后图之,虽神医不可为已。仆窃观天下形势莫如雒阳、长安、大梁三者而已。雒阳抱殽渑,据成皋,直伊阙,左瀍右涧,表里山河,东南北千里以为关,而入敖仓地方百里者八九,雍与梁实恃以为重,故自古号为天下咽喉。长安左殽函,右陇蜀,襟终南、大华之山,带清渭浊河之水,而河中、冯翊、陕、虢、环、庆,地方数千里,悉膏腴沃野,卒然有警,百万之众可具,故自古号为四塞之国。大梁地广平,四通五达之郊,齐楚韩赵壤地相错,而汴蔡之水参贯其中,岁漕东南六百万斛以给军食,自古号为天下之腹心。三者皆形势壮观者也,然仆以为皆非今所宜用兵之地,何则?往者尝据梁矣,居之数年,卒不能有益。梁利于战而不利于守,非恃东南之粟以为固则不可以守,故徙而之长安。然其据雍,虽倚山河之固,以愚料之,则利于守而不利于战,若持之三数年,彼将坐受其敝,何则?以战则势有不可,以守则无敖庾之粟,外强中乾,恃险与阻,愚知其无能为矣。然则雒阳者,又可料其不能有也。夫雒阳、长安、大梁,仆皆谓伪齐所不能有,则朝廷能居之乎?曰:不能。夫长安、雒阳,朝廷诚不能往居之,梁故吾都也,而亦谓不能,何也?盖祖宗所以都梁者,恃兵为险,又有河南、睢阳、魏博以辅车之势,有两河、陕府为要害之地,故晏然处天下腹心,可以高枕。今长安距梁仅千馀里,而有桀黠之伪齐;澶渊距梁仅二百馀里,太原距梁仅千馀里,而有纵横之虏。是辅车之势、要害之地,均非吾有,而兀然腹心之地,安能一朝居乎?梁之不能居,则雒阳之不能可知也。然则为朝廷之策者宜奈何?曰:宜取睢阳而守之。夫睢阳,宋兴王之地,禾绢之所由起,盖古景亳,而春秋之宋都也。汤始居之以王,谓之商丘。主祀大辰,盖协于火德之运,实得天统;而其地据东南之冲,实得地利;西北之士,日夜跂而望归,因其锋而用之,复得人和。朝廷如不欲清中原则已,如欲清中原,宜莫如蒐兵积粟,投机决策,直取睢阳,然后图复两河,则天下可传檄而定矣。或谓仆曰:宋距梁才三百里,子以梁为不可居,则宋安可以守?且春秋襄与楚争伯,卒有孟之执、薄之盟、泓之败,其后宋武帝号英雄,得蜀得闽中,尽有河南地,十分天下之八,然不能使一人渡河以窥边,是宋固非用武之地。况今劳师远袭,以图复宋,则粮饷挽赁,将不能继,有如虏兵乘其后,伪齐扼其前,师老食尽,则吾几上肉矣。仆曰:然。宋襄不修德而搂诸侯次睢之社,杀人以逞而欲慕文王之仁义,何不败之有?然在当时,吴、楚、齐、晋,狎主夏盟,迭相吞噬,而宋介然其间,终于春秋,固不失为大国。若夫宋武所以不能遂并天下者,直以不能得山东耳,非地小弱而形势有不便也。况今千乘万骑,一毫以上,悉仰东南,而宋实据东南之冲,卒有他变,则可以倚援于东南,而粮饷挽赁非如大梁,止仰给于通济渠、琵琶沟耳。朝廷诚能鼓而西,直保睢阳,以一军军魏博,一军军河南,一军军大梁,河南、魏博、大梁、睢阳,相距才三四百里,缓急足以相援。再仿古营田之制,以渐耕垦,张吾军实,此亦中兴之椎轮也。夫与人斗,不扼其吭,拊其背,未能全胜。故自古兴复大业者,必据形势之地,譬之豪民大商,必居通都巨邑以操赢资,然后获倍称之息。故光武始于上雒,成于鄗,不旋踵取天下。少康邑诸纶,复禹旧绩,祀夏配天。唐肃宗起灵武,不踰时而复两京。永嘉之乱,晋元渡江,栖于建邺垂百有二年,卒不能以复西。韩熙载经略江左,欲长驱定中原,势卒不利。而李谷自京师,乃能席卷淮甸,取江南若探囊中物耳。此居中图外与居偏方下邑,利害祸福之明验也。故仆窃以谓自治为上策,取睢阳为中策,据吴越保江南最下策也。干冒钧严,陨越待罪,不宣。
吊成安君文 宋 · 王之望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七二、《汉滨集》卷一六
司马迁、班固皆称成安君儒者,常称义兵,不用诈谋,遂死于泜上。嘉馀争于强秦之末,列于群雄之间,而服儒守道,以至于败,为文以伤之曰:事成败之不足以论人兮,要夷考其平生。君虽身灭而国亡兮,不害为旷世之豪英。方六国之为秦兮,狙诈习而成风。申商为贤兮,孙吴为宗。焚书坑士兮,豪侠斩刈而无所容。君儒服而皇皇兮,俟云雾而龙蛰。以匹夫而窜伏兮,秦皇帝至为之侧席。逮陈吴之蜂起兮,刘项立而虎争。战胜为雄兮,弱者为烹。节制不用兮,谋诈肆行。君独偃然于其间兮,指仁义以为兵。志大者固难就兮,所立已可尚存。赵支邯兮,走张耳而距项。为弱歇之伊周兮,处一隅而倔彊。异夫世俗之腐儒兮,止空言而无状。广武称其百胜兮,知平日之非否臧。谅守道之太笃兮,遂一败而至于亡。岂千虑之一失兮,亦圣贤之所常。在嬴刘之中间兮,纷人杰之不可数。鹿终死于龙颜兮,馀相继而诛虏。三田更王而更败兮,籍躯裂而为五。信、豹屡降亦不免兮,韩、彭诈于儿女。彼岂仁义之致然兮,亦终膏于砧斧。盖天方举六合而授汉兮,虽蚩尤其何补。要同归于一死兮,惟夫子为得其所处。昔宋襄窃名于二毛兮,吾尼父犹叹咨。况夫子之凛凛兮,宜千古而馀悲。
治术 北宋 · 张耒
出处:全宋文卷二七五六、《柯山集》卷三二、《苏门六君子文粹》卷一、《古文集成》卷三八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一一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二四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呜呼!治天下之难也,其为物也大而难举,其为情也杂而不类,为之不得其要,用之不中其节,用力劳而功不成,是故圣人本诸道而明于术。凡吾所以为术者,制物以使入于吾之道也。然则何其不直致吾之所欲,而为是委曲迂缓而使之从也?夫人之情,使之从我而劫之以刑,则成功难;阴用以役其心,使之不得不从我,则成功易。今夫欲天下之畏也,而陈之以刀锯,欲天下之爱也,而陈之以金帛,此直致其畏爱者也。夫刑戮赏赐,非不足以立畏爱也,使必陈其物,设其具,则刀锯金帛亦不给矣。且天下固有不爱金玉之赏者,则赏之所不能悦也;有不畏刀锯之刑者,则刑之所不能惧也。故欲求吾欲而直遂焉者,其事繁,其教粗,吾与物以力相胜,而物之从之也,内有不伏之心,而吾力之所不周者,乱之所从起。今夫驷马之于车也,奔骤舒迟至难齐也。夫人之于马,必待夫躬临之而后如意耶,则一车而四驭未能足也。今以一御,而驷马之迟速惟十指之听者,以吾所执者辔也。以一辔之约制驷马之节者,执马之要,虽欲不我听而不可得也。是先王之所以役天下者,执天下之辔也。今夫桥衡之举水也,右仰则左俯,左抑则右扬。夫曷不欲俯则卑之,而仰者何与焉?欲扬则举之,而抑者何与焉?夫惟卑者有不能使之卑,而后仰者用也;举者有不能使之举,而后抑者用也。先王知天下之卑高,有不可以刑为也,故为其所以卑高者,而不为其刑。古之知是道者,执天下之所必从者如辔,而制物理之必应者如衡。四凶,天下之巨蠹也。商容、比干、箕子,商之望也。舜能使天下不犯于有司,而度罪之不可以尽刑也,取天下之巨蠹者而击之,天下虽有悍强不化者,知所畏矣。舜非徒能施刀锯也,能沮其不畏之情也。武王得商,而善者未可尽赏也,取世之望者三人而尊礼之,而商之为善者悦矣。夫武王非徒知尊贤能也,能动其悦我之心也。故舜、武王执天下之辔者也。昔梁惠王以利问孟子,而孟子非之,然其终曰:「未有仁而遗其亲者,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。何必曰利」?夫使不遗其亲,不后其君,利之大者也。梁惠王以为利而孟子非之,何也?孟子者以为不求不遗于民,而后民守之;不求不后于民,而后民先之;彼以利而责望于民,则民散而惟利之从,而卒不获吾之所求。梁惠王之术疏,而孟子之术精;梁惠王之事拙,而孟子之事微。老子之道,绌术者也。其言曰:「将欲翕之,必固张之;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」。又曰:「非以其无私耶,故能成其私」。夫将翕而合之,将取而夺之,行其私以成其私,是以暑徵暑,以寒致寒,阴阳之所不能为也。天之将寒也,不以霜雪为之也,金石烈、土山焦者,所以为今日之霜雪也。天之将暑也,不以蒸郁为之也,震风积雪者,所以为今日之炎烈也。故邀其反物之功不能远,守其复物之情不能伏。故孟子之术,低昂天下之衡者也。夫术有小大,道有邪正。天下之士,徒见夫世之浅人执小术、踽邪径而流入于谲诈之域,而曰圣人无术,直道而已矣。呜呼,亦惑矣!圣人之所谓直道,非无术之言也,过乎术者之言也,故其道平易而有成。惑者之所谓直道,不及乎术者之言也,故其道疏鲁而多败。文王以仁义而王,宋襄以仁义而亡。均为仁义,而存亡异,何也?乌获之力,弛而不用,遇盗而三揖之,则盗知服矣。无乌获之力,遇盗而揖焉,则死矣。文王过乎术者也,宋襄不及乎术者也,而况圣人之未必不出乎术也。
与彪德美书 宋 · 胡宏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八五、《五峰集》卷二
辱示以所见,甚慰。此事真要端的有著落,空言泛泛,何益于吾身。上蔡先生「仁敬」二字,乃无透漏之法门,惟益勉旃,以副所望。
又,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」,不知公如何分解?须是指摘分明说出,难为模糊说也。看《通鉴》有得,毋惜以一二精义见教。吾徒幸不蔽固于俗学,圣贤事业幸有一线路可以究竟。惟不志于功利、死而后已者,可与共进此道耳。吾友勉之!
又,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」,更曾细观语录,入思虑否?「阴阳亦形而下者」,此语如何?理趣须是自通贯,随人言语,是不可也。某见侯先生说此句,信以为是,更不致思,前日顿省犹未是也。经可易读乎?如尹先生《语解》,亦未可轻易,使高明之人有蚍蜉撼大树之笑也。如何?某年齿往矣,虽摧颓,而志方欲振耀,所望直谅之友左提右挈,庶几不丧素志乎!勉之勉之,交相警戒可也。
又,「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」,与未发已发不同。体用一源,不于已发未发而分也。宜深思之。
又,所见果分明,不必虚为谦让。若未分明,正要提起熟讲,然后可望上达。天命至微,自非亚圣大贤,孰敢便为已贯通。惟是念念不忘,庶几日日有功,不至坠堕也。
又,左右书词有得有失焉。志近,思得也;迫切,则苦而不可久。悔过而不能释去,则局束而不可大。欲速如圣贤,以未见近切而自谓,恐终不能至,则大非所望也。孔子曰:「无欲速,无见小利」。不特为政,学亦如是也。孟子曰:「心勿忘,勿助长」。此养心之要道。今欲进学而不终,其去仁也远矣。吾友勉乎哉!
又,学问之道,但患自足自止耳。若勉进不已,则古人事业决可继也。史书自威烈王三十三年而下,其年纪、世次、兴亡,大致尝略考之矣。自是而上,及鸿荒之世,所可知者,则未尝深考之也。今博取群书,取其中于理、不至诬罔圣人者,用编年为纪,如《通鉴》然,名之曰《皇王大纪》。考据三代,虽未精当,然亦粗有条理,可辨王伯,不至纷纷驳杂,如前史所记也。
又,黄、沈有《论语说》,某因其说,亦有数段学问,不可不讲。讲看,便见病败也。前辈凋○殆尽,续之使不绝,正在后辈,吾徒其可以此事若存若亡乎!直须如粥饭,不可少一顿可也,又况欲张而大之乎!呜呼!执书册则言之,临事物则弃之。如是者,终归于流俗而已矣。切不可不戒也。
又,社祭礼秩视三公,不知有何经可以为證。伐鼓于社,以助阳也,非责社也。变置者,更新坛位,尽敬焉耳,非责罚也。更试思之,有可见告者,无吝。反复明道,所谓不有益于此,必有益于彼,不可寝默但已也。
又,闻有相从欲学文者,须依东坡之法令,熟读《左氏》、两汉、韩、柳之文,则他日所成就必大有可观者。因是虎变,亦未可知也。若茍且近功,辟如万户棋子争胜负,能提先手,超迈等伦乎?
又,天帝精义,须自有说,但恐思之未至耳。不可便以《孝经》之言为不是,须反覆思索可也。禘喾郊稷,却似无可疑者。太王为狄所攻,屈己事之,岂得已哉!可谓之乐天乎?
又,郊祀之礼,建正之义,考之颇详,然恨未精也。如蜡祭,既谓合聚万物而索享之,则何可谓以八神为主?社主报啬,其祭在春,首见于何经?地固配天,谓当立北郊方丘,与天分庭抗礼,恐于义理不然,更思以见教。三王建正不易月,《通鉴》纪秦、汉已遵用矣。《大纪》中固已纪实。更精者,《通鉴》可也。
又,「思曰睿,睿作圣」,岂可放下?若放下时,却是无所事矣。无所事,则妄人矣。若太劳则不可,诚如教语也。
又,老人、病人、衰人有死之道,然以目前观之,死者亦未必便是老人、病人、衰人。盖修短有数,一定而不可变,虽圣人与造化同,于修短亦听之,未尝别致力也。此所以为圣人欤?在众人,则不奈何著死耳。凡事皆然,不特死生也。饮水曲肱,安静中乐,未是真实乐,须是存亡危急之际,其乐亦如安静中,乃是真乐也。此事岂易到,古人所以惟日孜孜,死而后已也。读书一切事,须是有见处方可。不然,汩没终身,永无超越之期矣。众人汩没不自知觉,可怜,可怜!
又,下谕《卫》所以为变《风》之首者。伊川云:「以卫首坏王制,并邶、鄘之国故也」。尝考卫顷公之薨在夷王末年,夷王之世方下堂而见诸侯,未见诸侯有相吞并者。伊川云「卫首并邶、鄘」,据《诗》而言,可信也。故各系其国,以见卫之罪也。文中子为《小雅》为周之盛者,言其初也。季子以为周之衰者,言其末也。其从如云如雨如水,恐先公之说得其要也。何以言之?盖民从君者也,君从之,然后臣民从之。圣人之法常在于端本清源,岂可舍本源而就末流乎?
又,《关雎》序云:「不淫其色」。故伊川言:「淫其色,非后妃之事,求淑女,诗人之意也」。此虽先生之说,然录者亦多误,未可全信也。先生之说,何以未可信?为《关雎》之诗言后妃之德故也。若是诗人之意,即非后妃之德矣。后妃之德,以不妒忌为至,故乐得淑女以配君子。忧在进贤,不淫其色,进其贤而已,非以貌,不使君子淫其色也。在后妃分上大有意味。使后妃有是德,则人君不修内行等事,一切消磨扫除尽,虽欲发而不可得。此《易》之所谓「女贞」者也。深考此说,则伯氏之非茍发矣。
又,《大纪》工夫不敢辍,首盘古不可移也。事则信以传信,疑以传疑;理则可存者存,可削者削。近于三皇之世,载些语言甚有意思,俟面见求益也。来书末后所赞鄙言,因事愤发,既以自警,又以奉告。若不于此省悟著工夫,真可惜逡巡枉过一生也。临死而后悔之,则无及矣。德美当有见处,不可为事物所驱役不知觉也。大抵情所重处,便被驱役,自以为是,而不知区区于一物之中,可惜哉!人本与天地同德,乃自弃于一物,可惜哉!某为此言者,非谓德美为事物驱役也,大概相警发耳。其为事物所驱役,不为事物所驱役,惟德美自知之,某不得而与也。勉之勉之!
又,井田封建,施仁恩之大纲也。商鞅、王莽事甚明白,在所不论。董子限田之策,欲渐近古。而唐时府兵之制,亦师古者也。更能将历代田税制度精考,幸甚!周之宗庙只在镐,却于经无可据之文,而在洛却有可据之事。当时周公营洛邑,郊于此,社于此,益于此,诸侯朝于此,祼太室、行封赏于此,似宗庙在洛无疑也。故康王命毕公之文,直以洛邑为王室。唐、虞五载一巡狩,周制六年王乃时巡,车徒简易,非如后世有千乘万骑辨严之难也。四时来朝享,何难之有?洛在畿疆之内,无告行之礼,若适诸侯,则告行,亦非难事也。诸侯来朝享,礼必行于庙,报功行赏,亦必于庙,则洛邑固已朝诸侯、行封赏矣,故曰以宗庙在洛无疑也。惟告朝一事,思天子以祝文遣使,命东郊大臣代告,疑亦可也,但无经文可證耳。主命之文,为出疆设祭祖祢,告命为主,事有主名,非可泛行他事为文,况祭祀必于宗庙,而可行于疆外乎!或谓设虚庙于洛,载主在于是,遇时祭则祭,如烝于文王、武王是也。《礼》曰:「当七庙五庙无虚主」。则庙不可虚设矣,则所谓四岳之下皆有庙榭。又曰:「明堂见于太山」。不知据何经而云然乎?成周宣榭火,是周东迁,平王都于此矣。其有固宜,又何可引以为證也?切更思之。
又,郊社之义,谨按孔子曰:「礼者,义之实也」。王者祭天于郊南,面阴也。阴气者,地之体也。天尊地卑,王者父天母地,不敢悖天地之大义也。郊特牲,而社稷太牢,具牛羊豕为太牢,太牢固非特牲,又安知其非牛羊乎?礼有以多为贵者,有以少为贵者。王者父天母地,不必事事同,然后为礼。天无二日,土无二王,家无二主,尊无二上,自有等降也。只如人事父母,其孝爱之心则一,其事则不可同矣。礼以节文为主,若无节文,乃非礼也。《周礼》成于刘歆,歆是不知三纲之人,其书不可引以为證。孟子之言有激而云耳,当以活法观,若以死法观之,则得乎天子而为诸侯,得乎诸侯而为大夫。诸侯大夫莫非有功于民,乃得为诸侯大夫,若以得乎天子诸侯而为诸侯大夫,成甚说话。谓变置社稷,如天子变置诸侯。若欲变置土谷,则土谷不可变置。若欲变置勾龙周弃,则一世伟人英灵在天,不可以比。无道诸侯,诛责而变置之也必矣。
又,旱乾水溢,人君当反躬修行,今反加诛罚于鬼神,果何义耶!《曲礼》下篇曰:「天子祭天地,祭四方,祭山川,祭五祀,岁遍」。来教谓「《礼》曰:『天子祭天,祭社稷,祭五祀』」。出于何篇也?《曲礼》下篇又曰:「诸侯祭方祀,祭山川,祭五祀。大夫五祀,岁遍。士祭其先」。《王制》曰:「天子祭天地,诸侯祭社稷,大夫祭五祀」。夫天固诸侯之所不得祭,地虽为母道,又妻道也,臣道也。天子大社封五色土,诸侯各以其方色,是诸侯虽祭地,而比之天子则有等矣。诸侯方祀,殆为是乎!夫诸侯之不敢祭天,犹支庶人之不敢继祖也;诸侯之得祭地,犹支庶人之各母其母也。又按孔子曰:「祭帝于郊,所以定天位也;祀社于国,所以列地利也」。又曰:「礼行于郊,而百神受职焉;礼行于社,而百货可极焉」。又曰:「郊,所以明天道也;社,祭土而主阴气也」。又曰:「夫礼必本于天,殽地降命。命降于社之谓殽地」。又曰:「社,所以神地之道也。地载万物,天垂象,取财于地,取法于天,是以尊天而亲地也」。故教民美报焉。礼虽无明文,犹当以义起,况顺于理义又有明文如此之多乎?更加深思博观天下之义理可也。
又,示谕数端,皆列圣因革大致也。漫具鄙见,幸却指其未到。建正,自黄帝、尧、舜皆建寅,夏后氏受禅,因而不革也。商之所以建丑,周之所以建子者,为天道至微,所以因时易命改建,所以发明三阳之义,以诏天下后世。其旨深远,不可浅近看也。二帝而上,恐未有是也。服色,恐是随五德之运。禹平水土,北方黑,故尚黑;汤征伐,西方金,故尚白;周亦征伐,火克金,故尚赤,不只以物生之色为上也。忠质文之更,尚承忠之弊,以敬。太史公之言非是。忠与质相近,大抵虞、夏质,殷、周文。殷人以木辂为先辂,是尚质也。周之五冕皆玄冕,朱里延纽,五采缫,十有二就,皆五采,王十有二,玉笄朱纮,其文可知也。圣人欲乘殷之辂,服周之冕,是文质参用也。周以玉辂为先辂,今乘殷之辂,谓之变周之文,从殷之质,亦可也。礼乐之仪章器数,须有本文为之记,可也。不可谓之经,以其是有司之事耳。若《礼》之理,《乐》之义,则在乎《易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春秋》之中矣,故通谓之「六经」。贡赋,王畿之内,谷粟自足用,若夫礼乐制度所须之物,则取之九州四海然后足。故任土作贡,各以其所出,不必云取其美物以当谷税也。
又,鲁惠欲以私爱立桓公,隐公承父之志,不立乎其位可矣;今既居其位,又以让桓,则与有罪矣,传说未可非也。首止之盟,义系于齐桓之会王世子,而不系于王世子会齐桓。无亏之杀,义系于宋襄,而不系于齐人。齐昭杀孝公之子,三《传》不载,未详其事,不可凿也。春秋之时,天子无号令,甚矣!卫惠既死,王命讨之,虽为后时,然犹胜终不讨也。齐桓承王命而不动大众,亦得轻重之宜矣。为卫侯者,即日因齐桓之京师,请归罪于司寇,以忠孝盖前人之愆,可也。齐师以是日至,直以是日与之战,甚矣!故义系于卫,而非系于齐也。圣人权轻重,不失毫釐。君子积数十年探讨之心而为之传,岂苟然也?凡有疑,则精思之。思精而后讲论,乃能大有益耳。若见一义即立一说,初未尝求大体,权轻重,是为穿凿;穿凿之学,终身不见圣人之用。
又,承讨论《春秋》学,某未能得髓,何足以辱公问?姑道所见。大一统之法,奉天子正朔是矣,恐不更当用首年也。商、周必改正朔者,三阳之发,天道至微,圣人推而行之,其用妙矣,但人未之思耳,非止于易民观听也。易月之意,无可疑者。圣人制作万世不易之典,其中大有革而不因者,曾易月之可惮乎?一个「春」字,便是行夏之时,正次王,王次春,则立意又别也。以《周书》考之,嗣子即位于初丧者也。踰年之制,方欲讨论深思,只是国史于此年之首方记即位之事也。《春秋》之法,大复仇,然不为复仇而作也。复仇,《春秋》法中一事耳。幽王宠褒姒,黜申后,废嫡子,立伯服,破灭宗周,其罪甚大。故其父子间,圣人所难言也。及其赗仲子,蹈履车之辙,然后书而深罪之也。然则圣人所以不以复仇责平王者,其意所见,殆与书晋弑其君州蒲之类相近似乎!故谥法名之曰「幽」、「厉」。虽孝子慈孙,不能改也。隐公若不自立,使诸大夫具事本末请王命,则可免矣。《传》谓隐无正者。正,谓不请王命耳。故仲氏以摄为无正,为非义之所存也。故纪侯之去,与其他出奔者不同。故仲尼以「去国」书之,而不书「奔」,故不与其他失国者一例,以名书之也。可谓权轻重,不失毫釐矣。伊川先生未成书,故不能无毫釐未尽善处也。公子郢虽当立,孔子正名,必须请王命,然后为正也。田常弑君,告于哀公,哀公使告三子,孔子岂得不告?告而从,则必请王命,王若能从鲁请,兴义师,便为平定天下之端,不为东周矣。
又,首年之义,恐不可泥于一说。诸侯奉天子正朔,便是一统之义。有事于天子之国,必用天子之年。其国史记政,必自用其年,不可乱也。当时诸侯纪元,乃是实事,与后世改元者不同也。圣人于元上见义,若诸侯无元,则亦不成耑君矣。如元亨利贞、乾坤四德,在他卦亦有之,不可谓《乾》、《坤》方得有元,他卦不得有也。《易》载其理,《春秋》见其用,恐义亦当如此也。祔礼必行之于庙,但皆不见其制度。《书》中有康王受命一事,恐或可推,但无徵不信,不敢遽立说耳。圣人释栾书,归弑于一国之人,若圣人事亲,在乎当诛一国之人乎理不然,《春秋》亦空言耳。宜更思之。窃意《春秋》当以复仇责平王,而圣人不责之意,亦别有说乎?不然,愚说亦有味也。隐公不请王命,固不是,请王命而有得国之意,亦不可。若革先君之不义,请王命而立宗人之贤者,疑亦可也。道固多端,不可执一也。若纪侯者,非齐侯无道暴横之甚,则多守其国者也。去太王则远甚,亦贤于其他自取灭亡者也。故圣人书法如此。舜之为子,烝烝乂不格奸,不可与常人比并而论也。天下有大义,亘古亘今,不可磨灭,要在识之而已。以众授齐侯,亦圣人与狂狷之意,非尽善也。无情反复,然心之精微,言岂能宣?涉著言语,便有滞处。历圣相传,所以不专在言语之间也。
又,先儒之说,须傍附义理,不可轻破,要在自以意观之。所谓以田为地统者,为是二阳也,偶便是坤矣。若阴,则从阳者也,岂可以为统乎!明者,阳也;晦者,阴也。见者,阳也;不见者,阴也。寅正三阳,发见明,孰加焉。故先儒谓夏数得天,百王所同。圣人南面而听天下,必以此为正也。
君子学道则爱人论 南宋 · 陈傅良
出处:全宋文卷六○五一
物我之分,本无二致,私心胜则万理散,公理明则彼己混一。天下之人尝至于刍狗视万物,秦越视人之肥瘠,而恬不介意者,由穷人欲而灭天理,而莫己自悟也。嗟夫,乾坤阖辟,万类纷纷,皆吾分内耳,何至离心迹,判内外,梏于蕞然形体,以为此纷纷也哉!惟君子以道御情,一性之中,湛亡一物,八达之广,融为一致。凡视有生之类,皆吾之体,矜怜抚奄,无所不至,惟恐一毫惨刻之意,有以伤天地之生。自非胸中豁然,涵容浑厚,深有所得者,端有不能矣。故曰:「君子学道则爱人」。人之在天地中,太仓一粟耳。盖天下万古,人心物理,一飞一潜,一荣一谢,孰不为物,浑然无间,合内外之理而已矣。柰何世之物我太深者,汩于情窦之私,昧乎一贯之理,吾身之外,略无所容,利害未□如鸿毛,设心已险于溪壑,虽君臣父子不暇恤。金玉己生,砂砾人命。衣必轻暖,何恤人之短褐不掩胫;食必膏粱,何恤人之糟糠不充肠;居必华屋,何恤乎人之无置锥之地;体必胖佚,何恤乎人之劳苦万状也。自灵而愚人,自贵而贱人。苟可以流吾所大欲者,必尽心力而营之;视人之利害,则于毫发而不肯为意。谓人生天地间,所以别于物者固如是,他人之于我,血脉不属,疮疥不关,岂足分毫顾惜。甚哉,公理不明,一至此极欤!抑不思天地一气而成万物,吹为风,呵为雾,唾为湿,呼为响,怒为惨,喜为舒。人我所禀,均此天地之气耳。今夫家器之毁而人必营护者,以吾物也;爪发之落而必爱惜者,以吾体所生也。人我实同体,而利害分尔汝,愚亦甚矣。君子剖判藩篱,泛观覆载,谓幽明一致,人我一形,我与万物俱付于自然,无一毫之私介乎其间。有一毫之私,天理已非吾性分事,是邈乎一物矣。惟夫合大道于一性,总万象而并观,故能以人视我,而以我视人。不以人欲之私以待天下,而以天理之公待天下。己达而达人,己立而立人。兹岂君子□能合物我之情以为一哉,其间固有自然之性,不约而同也。切尝论爱人之道,不可不诚也久矣。孺子匍匐入井,而人必救者,诚心于爱孺子也。蝇蚋姑嘬之,其颡有泚者,诚心于爱亲也。钓而不纲,弋不射宿,闻声不忍食肉,诚心于爱物也。爱人不出于诚心,君子谓之伪。梁王移民移粟,宋襄不擒二毛,此非不爱人者,其用心物在于辟土地、求诸侯,不诚可见矣。禹不忍溺,稷不忍饥,汤不忍涂炭,武王不忍荼毒,发政施仁,若将不能自已,诚之至也。此无他,道体明达,则我即人,人即我,故能爱人如爱己。道体乖隔,则知有己而不知有人,何有爱人诚心哉!胡不观《大学》之道本于静,然后能应;《易》之道本于无思无虑,而能感。应感之心,爱人之端也。然则君子之爱人,出于感应之自然,未有不诚者矣。伊尹乐尧舜之道,故常驾仁义之说,呼其以道援天下也。昔者颜渊、子路各言其志,子路愿车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,颜渊曰:「愿无伐善,无施劳」。至夫子言志,则曰:「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」。呜呼,孔子也,颜渊也,子路也,胸中停蓄自有浅深,故其爱人之志见于□言之间亦自有异尔。宜哉,武城之宰必牛刀割鸡欤!
问策(一六) 南宋 · 王十朋
出处:全宋文卷四六三○、《梅溪先生文集》卷一三
问:昔孟子对齐宣王,谓「仲尼之徒,无道桓文之事」;董仲舒对江都易王,亦谓「仲尼之徒,虽五尺童子,羞称五霸」。果如二先生之言,则霸者之事,不复道诸圣贤之口也。今质《论语》、《春秋》,容有不然。《语》称「威文之谲正」,又称「九合之功」,仁管仲而大其赐。《春秋》善召陵之盟,进成濮之战,至宋襄、楚庄、秦穆虽不足与二伯之烈,皆有以一概见取者。孰谓无道其事而羞称之耶?岂圣人于霸者犹有所取,而门人弟子乃喜攻而羞道之耶?夫子与人何恕,而弟子责人何严耶?不然,则二先生之言失矣。愿与诸君辩之。
论兵 南宋 · 杨简
出处:全宋文卷六二三七、《慈湖先生遗书》卷一六
圣人未尝废武备,而后世之为将者至于用诈,此天渊之不相及,冰炭之不相入也。自宋襄公、成安君以好行仁义、不达其道致败,而后人惩创之者亦不达其道,遂谓古道不可复行于今。是岂真不可行哉!夫道一而已矣。孔子曰:「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」。君子于武事每求诸义,每喻于义,得义之趣。小人于武事每求诸利,每喻于利,得利之趣。君子之兵,岂若宋襄、成安之为哉?且彼二君岂真得仁义之道而用之哉?由道而行,何往弗利。风后之《握奇》,武侯之八阵,未尝用诈也。自司马懿莫之能当,而况于馀乎?马隆、李靖皆得正兵之法,皆规八阵而用之,皆根本乎黄帝丘井之制。二子之为将,皆古今名将之所畏仰,然则正兵何畏乎大敌?岂正道独可行于古,而不可行于今乎?岂正道独可行于平时,而不可行于战陈乎?正道之足以倚办如此,足以致效如此。而小人志不在道,不得道义之趣,苟于目前之利,遂至于诈。古志谓言不必信,谓义在于变,不可固也。小人直狙诈而已矣。以诈而胜,既胜之后,其祸方长。求其如古者天子有道,守在四夷,不可得也。求其折冲千里之外,还师衽席之上,不可得也。自周衰,道义不明,义利杂施,以诈术相鱼肉,可痛可念。又自汉以来,文武之道益离。士大夫往往耻于言兵,而狙诈狠暴之徒始得以攘臂于其间,益肆其毒。权谋益张,忠信益泯,良心益斲丧,几于磨灭矣。相陵相诈相篡贼之风何时而已?有志于善世之君子,安得不精究乎风后之《握奇》、武侯之八陈也?
汉高曰: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」?不知猛士安能守四方。天子有道,守在四夷;诸侯有道,守在四邻。韩信、彭越、黥布非不猛,反以起乱。夫武备不可已,而非所尚也。虎贲虎士,所以行吾之德威也。礼乐刑政,有一不于德,则人必有不心服者矣,是为祸基。自汉以来,诸将多以智勇,勇智如成汤斯善,如后世则非道矣。岂有不以其道而能安能治者乎?诸葛之八陈、李靖之正兵,略近古矣。
岳飞用兵,有胜而无败。闻其欲有所举也,必尽召诸统制官环坐饮食之,而与之谋。先谋夫敌之所以败我者至于六七,备谋详虑,竭智其攻,而终于无败也,乃行。故飞每战无败。
今之枢密元帅即古之大司马,必得夫大公无私、大智无我、大勇无动之人而任之,庶乎可以为吾民之司命。用不仁者为帅,侥倖成功,其祸方长。魏之司马、晋之刘裕,其事可考。
盖尝窃笑世有御将之说,说者每难之。讲其说者辄归诸术,且曰:「惟英雄之主善御将」。呜呼!既曰御将矣,安得有善,岂不危哉!唐虞三代之君不御将,将未尝为乱。后世以术御将,术易穷,将多乱。盖后世不用贤将,而用智将、勇将。后世所谓智不本于正,率出于术。用任术徒勇之将,授之以专杀用众之权,是使之为乱也。夫既以使之为乱,又为小术以御之,彼一日觉之,适足激怒。凡曰御将者,皆可笑也。此其患起于儒者不知兵,然世亦或有之,苟得而礼用之,可以措国于泰山之安,奚俟于御将?
古志曰:「天子守在四夷;天子卑,守在诸侯。诸侯守在四邻;诸侯卑,守在四境」。某初疑焉,邈乎其不可以企而及,意或谓时移世异,古道不可行于后欤?厥后忽省而言曰:我爱彼,彼如何不我爱?我敬彼,彼如何不我敬?诚心感通,四夷可使如一家。然而舜诛四凶,周公灭国五十,其不可告语,启谕再三,或于四于五,有大义不可宥,不得已用师,则有法如后。